重返革命公园时正值初秋阳光疏淡地洒落在旧亭子上光影在青石板上缓慢移动。
童年时我家住在东大街距此不过三里路。
常乘电车:从大差市到民乐园一站再一站便是五路口终点便是西安火车站。
如今电车早已消逝五路口那座曾如龙脊般盘踞的天桥也于前些年彻底拆除了。
记得拆除前我特意去凭吊过一个小时照片拍了几张短文也留了一篇可终究只是徒然挽留一个早已模糊的轮廓罢了。
孩童时代熟稔的骡马市、碳市街、西安照相馆、黎明泡馍馆、华侨商店……它们有的面目全非有的则干脆彻底消失如同门口那普太和药店如今连去向都无人知晓了。
幸而钟楼仍在它作为文物屹立不动是这变迁大潮中唯一静止的坐标。
东五路天桥口向西百米左右便是西安体育场了。
那年代体育场里的溜冰场是整座城市最耀眼的青春磁场冰刀滑过地面的锐响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心跳声。
我心中曾有过一个女孩她的面庞如今在记忆里已模糊成一团柔和的光晕只记得她纤细的身影在冰面上旋转时带起的一阵风。
后来为替她驱赶纠缠不休的人我竟冲动纠集了几十个伙伴在冰场外昏暗的角落与人起了冲突。
场面混乱喊声四起可最终一切徒然毫无结果。
如今连她身在何处做着何事也早已杳无音信。
也许人世间的许多告别原本就是如此尘埃落定后只余一片空白——这空白本身未尝不是岁月最仁慈的收梢。
体育场对面便是革命公园。
园内肃立着冯玉祥将军为纪念北伐战争时“二虎守长安”的惨烈而建的碑亭与祠宇。
五万名军民的血肉之躯曾在此筑成一道悲壮的长城挫败了镇嵩军的围攻。
如同时间深处沉默的坐标。
然而在我少年时这些沉甸甸的历史符号不过是一片朦胧的背景。
公园对于我辈乃是青春的风月场。
那个年代没有如今繁多的景区公园便是年轻人唯一的伊甸园。
电车与自行车轮子碾过的路径终点常是这里。
带心仪的人来吹吹风看看花或在假山石径上邂逅新友便是最奢侈的浪漫。
那风花雪月的气息原来早已深深沁入公园的泥土与砖石以致多年后听闻园内相亲角的热闹竟不觉突兀——这不过是同一份对尘世温暖的朴素寻觅在迥异时空里换了一副形貌罢了。
我踱步于园中试图拾回一点旧日痕迹。
记忆里的画面早已泛黄模糊如隔水观花。
童年确实一去不返幸而我并不厌倦此刻的自己。
风拂过耳际恍惚带起那支旧日歌谣的旋律:“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代的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旋律低徊仿佛正从公园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幽幽传来缠绕着革命亭的檐角又悄然消融在如今往来于相亲角的人群低语里。
缓步走向那传说中的相亲角。
几棵大树下悬挂着许多纸片上面密密写着年龄、职业、期许如同被风翻动的人生目录。
树下人头攒动多是两鬓染霜的父母眼神里盛满了焦灼与期待。
他们交谈着声音不高却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我站在边缘静观那些纸上罗列的条件门当户对、薪资几何、有房与否……是如此的务实而具体。
这景象与我少年时在此朦胧的期冀早已全然不同。
然而那树下人影晃动中无声的渴望那为至亲之人寻觅人间温暖的执拗却又分明与冰场上空盘旋的青春热望一脉相通。
相亲角枝头的纸片在风里微微颤动如同无数颗悬着的心。
它们承载的与冰场上空盘旋过的青春热望不过是在不同季节里生命对温暖所寄出的同一种挂号信。
我踱回革命亭下手指抚过冰凉的石柱柱上镌刻的铭文已有些漫漶不清。
当年冰场外的喧嚣早已沉寂如同这柱上消磨的字迹。
原来有些东西注定在时光里消蚀如同少年时纠集伙伴的莽撞连同那女孩飘散的身影;有些却倔强地沉淀下来成为筋骨——如同眼前这石柱如同父母在相亲角树下无声伫立的耐心。
历史赋予它的庄严底色并未被风月或乡情的尘烟所覆盖反而在人间烟火的反复熏染下显出一种更坚韧的质地。
步出公园大门回望那革命亭的檐角在夕阳下勾出沉默的剪影。
钟楼在远处矗立是唯一不变的坐标。
东大街的方向灯火渐次亮起新的喧嚣正覆盖旧的印痕。
所有消逝的并未真正湮灭它们只是悄然沉淀成为城市地基深处无人可见的支撑层。
正如公园深处相亲角那些低语与冰场上空曾盘旋的青春热望不过是同一份对人间温暖的亘古寻觅在各自的时代风暴中变幻着不同的容器。
亭台或许会老但亭台下不息的人间热望恰是使所有碑石免于最终成为荒墟的内在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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