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每日清早我如小泥鳅般滑出家门书包在身后颠簸着便一头扎进东大街早晨的热浪里。
空气被阳光蒸得粘稠街道仿佛熔化的琥珀裹挟着车马人流缓慢地向前流淌。
我自东羊市小学出发沿路惯常要经过马厂子再穿过饮马池最后踏上下马陵那条石板路这每日往返的路线是我童年描摹出的清晰轨迹。
热风扑面裹挟着尘土与远处早点摊子的气息这味道便是我童年每日启程的序章。
马厂子、饮马池、下马陵这些街名皆因马而起仿佛从历史深处奔涌而来皆带着马蹄踏过烟尘的烙印。
我常常独自停步于饮马池边那块被磨得光滑的拴马石前揣想唐代那些高大壮硕的军马如何将脖颈低垂痛快啜饮池中清澈的水。
而最令我心驰神往的是传说中汉代大儒董仲舒长眠其下的下马陵。
遥想当年无论是威风凛凛的武将还是身份尊贵的文臣凡骑马经过此地皆需下马步行以表敬意。
那庄重肃穆的仪式感仿佛隔着遥远时空仍能触及。
然而当年我小小的心里最得意的并非这些古事而是我每次“飞车”掠过下马陵时却从未下过车反倒如一阵风般疾驰而过——那时我心中竟隐隐然升腾起一丝叛逆而幼稚的得意。
放学后的归途便是我每日最惊心动魄的冒险。
那时节一种柴油三轮车是常见的运货工具车身漆皮斑驳颠簸着行驶车屁股后面突突喷着浓黑的烟如同甩出一条条污浊的尾巴。
车子速度并不快却正成了我们这些顽童觊觎的“顺风车”。
我们几个孩子瞅准一辆刚刚启动的柴油车相互使个眼色便拔脚猛追上去。
待追至车尾便趁势纵身一跃双手死死抠住车斗后面粗糙的木栏板脚也努力寻找着车斗边缘的凸起处。
身子悬空风便鼓满了我的衣衫书包在脊背上兴奋地跳跃。
耳畔风声呼啸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合着柴油机粗重的喘息如同一种原始而壮烈的鼓点敲在心上。
车子颠簸我的五脏六腑也跟着摇荡。
偶有司机察觉回头一瞥见几个小猴子般挂着的孩子也只是无奈地笑笑有时甚至略略松了油门待我们挂稳当了才重新加力向前驶去——那年代的人情原也似马厂子巷弄般曲折而宽厚容得下顽童的莽撞。
那时竟浑然不知惧怕为何物唯觉心在胸膛里如野兔乱撞脸颊被风抽得生疼却无比痛快。
车尾喷出的黑烟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柴油与铁锈味道我们被呛得咳嗽却偏不肯松手如同贪恋树巅青涩果子的猴儿。
倘若侥幸扒到了街口飞身跳下脚掌砸在坚实的地面上那份侥幸脱险的快意便陡然在胸口炸开而后我们总会互相拍着肩膀笑闹着朝家奔去。
如今回想方才懂得那每一次纵身悬在车后摇晃的每一刻都是把小小的性命悬在了一缕随时可能绷断的细丝上。
那个年代的孩子真是散养在古城街巷里的野草生死由天全凭运气。
父母们大抵都忙着生计无暇如当今这般将孩子整日紧系于视线之内如同守护易碎的琉璃盏。
那时我们这些孩子便如野草籽撒在城墙根下风里雨里自己挣扎着发芽。
然而一次惊魂终于撞碎了我这懵懂的快意。
那天我又如常扑向一辆柴油车车斗边缘却意外溜滑刚攀上去的手猛地一滑我整个人便向后栽去! 霎时天旋地转青石板路在眼前急速放大冰冷的气息直扑上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后背被一股力量托住我踉跄几步跌坐在地只觉尾椎骨一阵钝痛。
回头一看原来是同巷的刘叔恰巧路过他一把将我抄起脸色吓得煞白。
他重重拍打着我身上的灰那力道分明带着后怕:“你这娃!不要命咧?”他紧攥我胳膊的手微微发颤汗湿而冰凉。
我惊魂未定耳朵嗡嗡作响只看见他嘴唇翕动却听不清声音了——那车屁股喷吐的黑烟已毫不留情地卷过街角消失在巷弄深处。
那一次失手坠落的经历如同被生活用粗砺的指头在心底狠狠刻下一道印记。
此后我依然穿行于马厂子、饮马池与下马陵之间脚步依然匆忙却再不敢轻易去攀附那移动的铁兽了。
柴油车依然喷着黑烟慢吞吞地驶过老街我有时望着车后扬起的尘土竟第一次恍然发觉:这曾被我嫌弃缓慢的车原来也如此决绝它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竟也似光阴自身沉重而固执的脚步声。
岁月无情城市亦如巨兽般不断蜕皮换骨。
后来我离开古城多年当再次踏上东大街时那曾经熟稔的风景已模糊难辨。
马厂子、饮马池、下马陵这些名字虽仍倔强地钉在崭新的路牌上可两侧的旧屋大多已悄然隐退代之以整齐划一、光鲜亮丽的楼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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